Joffoo's blog

The ethereal flight, oft rehearsed in the theater of one's dreams...

卡片笔记小说或者五十万字长诗

暑假抽出时间重读骆以军的《西夏旅馆》,用王德威的话说(大意),这是一首五十万字的长诗,是以蓬勃生命力写就的大部头。全书语言一贯妖异瑰丽,内容则滚入性与暴力的泥潭,许多段落触及生成式 AI 的道德底线,只返回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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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面,小说由四十余章构成,章节间不是传统小说的情节延续,更像是并置的,所以理解为一部短篇小说集也没什么错,自称为长篇小说,或许只是骆的身份认同。用唐诺的话说(大意),这本书是无尽增殖的癌细胞,“似重实轻,似厚实薄”,篇幅的极限“是就书写者当下的现实而言,其实还可以一直跑下去的,一百万字、二百万字……”

语言

读过好几本骆的小说,常迷惑于他使用的语言,繁复啰嗦,本体与喻体融成一团,却令人上瘾。你希望小说家应当操练起武术家式的语言,朴实无华,点到为止,但骆的语言已经像流感一样染到你身上了。可以留意一下骆以军小说读后感的文字风格,哪怕是批评文章,句子也越写越长,流露出一些风格化的比喻,痊愈大概需要一周,吃药也是一周。

据说骆以军是读写困难者,全靠抄读汲取营养,真让人怀疑他能否看懂自己写的小说。

既然是“西夏旅馆”,不免要处理历史场景,以这一段为例:

接下来的大屠杀在好莱坞电影里通常会出现几分钟的“音盲”——配乐、背景音、人马厮杀、金属穿透皮革没入人体的锐响,或从人体喉咙深处发出的哀嚎……全部消失——像某种祭坛演剧在人类终于犯下最恐怖、最不被神原谅故而最绝望孤独之罪时,包括演员、观众、伴奏乐手、旁白者,全部会不自觉掉进一种肃穆的安静之中。西夏羌兵从四面八方扑向任福和他穿着雪白纸铠甲的宋骑兵。那个时代的感官经验或无法如 Discovery 以一种奇怪距离的摄影角度,无比清晰凝视上百万只红火蚁掩覆爬过一群来不及逃走的水牛,离开后只剩一架架晶亮的白色骨骸;或是亚马逊河水季下,整群食人鱼在短短整秒内让失足跌入水中的斑马瞬间消失。西夏部队中有人竖着鲍老旗,左麾右麾,那整群饿极的猎食者便忽而掩袭左方忽而掩袭右方,像用斧头锯刀快意地凌迟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纸盔甲下的宋人,不论是挨聚的整体,或单独各自的身体,皆被肢解、切削、砍断连接系带,血肉剁成烂泥。

骆以好莱坞电影、Discovery 纪录片等现代元素来写古代战场,首先是那种“音盲”(只剩耳鸣)的状态,就像《奥本海默》里原子弹爆炸画面的寂静片刻,然后是以动物性的猎杀代替了战场上的写实描述,并且连续列出几种相似的场面。

家羚说,我总是反复揣摩那些说谎者藏在蛾翅被烛火烧焦发出爆裂声油焦味那一瞬的辉煌热情,他们是怎样进入那变脸之瞬。把自己烧融、蜡滴结成另一个身份另一个角色的记忆。我像那些春宫画艺匠在昏黄抖动的烛光里,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精密将那些细微如最细叶脉如昆虫肢体上须毛的白色裸体单凤眼中国古代女人描绘在比一枚钱币大不了多少的琉璃鼻烟壶上,我盯着新闻画面上李聚宝李泰安那一对父子如何在全台湾二千万人目视睽睽下变魔术。……

这一段几乎是把一首诗抹匀成了小说段落。最后所谓“变魔术”是指“台湾铁路翻车杀人骗保案”,这是看向电视里社会新闻的最奇特的一双眼睛了。小说应该如何处理现实新闻的素材呢?如何与微博热搜拉开距离呢?怎样才能不流于猎奇呢?希望日后可以得到满意的回答。

结构

唐诺在《尽头》一书中有提及《西夏旅馆》的结构:

事实上,有读小说的朋友敏锐地进一步指出来《西夏旅馆》独特的小说编织法,这一整幅五十万字的大号织锦,仔细看其实是由一块一块二千字左右的小单元、小方布连缀起来(也就是说,每个话题基本上都限制于二千字之内完成,不触动二千字以上的东西),他称之为“百衲布编织”,这可能是对的。

唐诺认为这种编织可以无限进行,就像是“文字公路小说”,没有在思维深度上钻井,不过是一种把小说加长的书写诡计,“不是思维的穿透搭建,而是美学的延伸编织”。

近年来,读骆的小说和专栏,发现很多故事是会换一张面孔重新出现在不同文本中的,这非常像“卡片笔记写作法”。在随《西夏旅馆》附赠的小册子中,作为“经验匮乏者”,骆记录下许多小说和电影中的故事情节,并进行了重新组织,像是庞杂版的“我的师承”。小说里的素材则明显更为杂食,有西夏相关的历史素材(转写成相当精彩的《杀妻者》一节),有外省二代的家族回忆(骆另有《月球姓氏》一书),有大量的新闻片段(克隆猛犸象、活熊取胆、大连人体标本基地、武夷山千人裸体摄影、纸箱包子、日本食人魔……),有小说的引文和情节的戏仿(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鲁西迪的《愤怒》、川端康成的《睡美人》……),还有通俗的影视作品(《JoJo 冒险野郎》、《哆啦 A 梦》、《Keroro 军曹》、《越狱风云》……)。

读过后来的《故事便利店》,还会发现小说中作者个人经历的变形,比如爱荷华写作计划的经历和坐火车去西藏的经历,可对照看到小说和随笔的不同之处。

说到“卡片写作法”的小说创作,常会提起纳博科夫,但由于读得少,体会并不深。我倒是想起托卡尔丘克的《云游》,作者自称“星群小说”,全书由116个片段组成,有些是短篇小说的篇幅,其余不过几段话,更像是笔记的体例。在群星般的笔记中,涌现出一个模糊不定的主题。相较而言,《西夏旅馆》更均质,确实可能是专栏训练的结果。

至于最后章节《图尼克造字》,像是把专栏文章用词条的形式重新组织一下,与西夏文造字联系起来,唐诺接续那个“百衲布编织”的比喻,“至于那些实在接续不起来的,还可以用为流苏摇曳下来,如《西夏旅馆》书末以西夏造字保留下来的那些。”(也让人想起莫言《生死疲劳》的“第五部·结局与开端”,对比前面章节的章回体标题,可以立即感到作者的“疲劳”。)

主题

主题通常是评论家所关心的东西,普通读者如我便可以少操一些心。(这一节是流苏。)

为什么是“西夏”,骆在小说中借角色之口有言:

“我以为我的存在,是上天对我那耽于杀戮的祖先一族,一种过于工整的惩罚:海岛对沙漠、繁体字对灭绝的西夏文、移民后裔挤爆的汉人小岛对荒凉砾漠那些被盗墓者挖个大窟窿空荡荡早已离场的突厥人吐蕃人回纥人粟特人党项人的坟冢、独立建国的忠实度可疑分子对早已亡国灭族的幽灵……直到那个‘旅程’展开后(我在找寻一个真正完全颠倒的世界),我才理解走进别人的梦境,且离开自己本来世界之边境愈来愈远,是多痛苦的一件事……”

在唐诺看来,“脱汉入胡”的主题是小说的加挂重物,“一个再瞎的文学评论者都绝不会错过的发言讨论焦点”。与此同时,解放了小说书写,国族认同的困扰仿佛凭空消失(“我在读资料时非常着迷于李元昊要摘去汉家赐姓时,振振有词自我描述的表文,那竟像撒娇。”)。但问题其实还在,哪怕是小说里。就像爱荷华写作计划的故事里,多是语言、文化不通带来的尴尬与沉默。这则故事在《故事便利店》里的题目为“关于失语症的故事”,“他们就如同生活在别人的梦境里,他们如同在一个默片里,因为不懂这个国家的语言,他们听不懂所有人都在笑的笑话的点在哪里,他们不了解别人是不是在笑他们,他们不知道别人的故事,他们不知道这个国家别人的忌讳,以及别人有没有在歧视他们。”

为什么是“旅馆”,我在有篇评论(《“我们”年代的命名者》)里读到了比较满意的回答,也暗合“解放小说书写”的说法:

当我们想象这张历史的温床,表面上我们进入旅馆房间,通常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管昨夜的床单沾满了人的体液,或者曾经滴落果汁、葡萄酒、啤酒、牛奶,现在已经是一片洁白的床单。虽然偶尔会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但通常我们能试着假装洁白一片,什么事也没发生(如果不这样,躺在那样一张沾满历史轨迹的床上,我们如何能够睡着呢?)

在我看来,“旅馆”只是一种承载小说的空间,不论是堆砌各种山寨复制品的装作奢华的旅馆,还是存档过去谈话的论坛网站,或者就是李元昊的一场梦,都在完成小说的“肉身化”。这次重读,借阅了图书馆的纸质版,实物的感受尤为强烈,各种情节、人物安置在(泛黄的轻型纸)书页之上,这就是小说的空间,是戏剧的舞台,是电子游戏的磁盘,是梦中人的脑海。

从“卡片笔记写作法”的角度来看,当主题涌现以后,只管拼贴就好了。但“拼贴”这一行为,天然是反对“挖掘”的,只是在同一水平面上的延伸。拼贴过程中的重新书写尽管会激发再次思考,但这种激发仍以联想为主,类似于建立网页的“超链接”,很难在一点上集中发力。

所以,“浮浅”是不是“后现代书写”的题中应有之义呢?

24/08/19

文章目录

  1. 语言
  2. 结构
  3. 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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