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ffoo's blog

The ethereal flight, oft rehearsed in the theater of one's dreams...

一艘驶向黯淡寂灭的忒修斯之船

骆以军的《明朝》延续其一贯的“梦文体”,以屡试不爽的梦境蒙太奇,把光怪陆离的明朝历史与小说《三体》的“降维打击”编织成长卷。如果是老读者,你绝不会认为这是一本“奇书”,同样是历史材料、私人经历与当代意象的并置,同样是形容词泛滥“的”字遍布的病态长句,也同样是“弃的故事”、“父的梦境”这类主题。这是一艘载着明朝珍宝的忒修斯之船,驶向它命定的黯然寂灭。

一、遗弃的时空

现代小说有一个趋势,正如《堂吉诃德的眼镜》所言:“小说的空间描述越多,那么它对时间描述的挤占也就越多,同时,意义的追求就越不可能。”骆以军的长篇往往空间跨度巨大,无疑会挤压线性时间的稳固性。时间不再是均匀流淌的河,而是可以被“揉皱”、“折叠”的物事,历史、当下与未来在此互相渗透,意义也因此变得流动而难以捕捉。

《明朝》里,时间如同睡眠质量很差的人的梦境,情节的碎片如同反复醒转的梦的片段。比旧作更进一步,空间感也丧失了。

与较早期的作品相比,会更容易看出《明朝》的不同。2008 年出版的《西夏旅馆》,语言和结构均与《明朝》类似,但“旅馆”的意象还是让小说搭建起较为坚实的空间,整部小说像是“沉浸式剧场”里的一幕一幕。但走进 2019 年出版的《明朝》,你会发现空间与时间一并溶解了。

小说中的核心设定——在遥远星球上重建“明朝”文明——其基础并非实体物质,而是“压缩档”、“大数据”。“我”带着机器人细细品鉴《桐阴画静图》,再教会它“把玩”的奥义(“人类最厉害的,就是把神缩小进掌中,把玩这些神啊”),到头来这些体悟,都被转化为可供机器人“运算蕊心”处理的信息流。这种时空感的丧失,与韩炳哲的《非物》暗合,是“物臣服于信息”的体现。曾经承载着厚重历史与文化记忆的“物”(如古籍、画作、乃至历史本身),在星际搬家的场景下,只能作为 AI 的学习材料,被“降格为信息的物质衍生品”。比如,“我”纠结于该不该把明式家具放到“明朝”星球,“我们怎么能做到让我的机器人的飞行器,携带大批这些硬木的种子,而无法预知那它将降落之星,可有生态环境让这些树木携种成活,之后成株?”

如果说骆以军早年作品中的“旅馆”尚是一个充满肉身与欲望的实体空间,那么《明朝》中的“明朝”星球则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数据库”,一个由信息构成的“非物”存在。在这个被信息编码的“新空间”里,历史的时间性被消解,旧有的“物”被遗弃,只剩下作为“信息终端设备”的机器人,在模拟与运算中重演着一个被数据化的“明朝”。

二、变形的素材

你可以把《明朝》看作骆以军一部庞大而奇诡的“阅读笔记”。涵盖着从正史野史、古典小说(如《金瓶梅》中对西门庆之死的细致铺陈、《儒林外史》马二先生的惊惶、《牡丹亭》杜丽娘的梦中造人)、民间传说乃至当代社会新闻(如内湖随机杀人事件)中汲取的材料。

这些素材并没有简单地被转述或引用,而是经过作者的拆解、揉碎、重新编码,最终熔铸成变形后的“明朝”星球。这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笔记,它更像是一种基于深度浸淫的再创造,一个将外部世界信息内化后,以个人美学风格进行重构的文学实验……倒也不是实验,这是他惯用的方法。

从素材的择选开始,就已经是个人化的。小说里就写道:

他们担忧我独揽了这只将要远距投掷到遥远未来的“原始机器人”,我怪异偏执的口味,输入这只机器人脑中的,尽是李贽、徐渭、汤显祖这些疯癫混乱的程式大数据,或是整本《金瓶梅》、《牡丹亭》,他们无法想象我编写基础源代码的压缩档剧本,到时即便按复杂程式依序弹开,解冻,张展,那样的一颗所谓“明朝”星球,根本是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那段“明朝”文明的“反星球”,“暗星”。他们愤怒地论证着,那是一颗“不是明朝,不,明朝的相反的‘明朝’星球啊。”

这些被主流历史叙事所压抑、边缘化或片面化的元素,在此被提升为构建新“明朝”文明的基因。这不仅是对历史的重新解读,更是一种刻意的选择,旨在呈现历史中非主流、被遮蔽的、充满内在张力与混乱的一面,使得未来的“明朝”星球从诞生之初,就可能是一个充满历史“暗物质”与未竟可能的“异托邦”。

分析骆以军写作风格的有很多,此处不妨岔开一笔,重新思考这种创作方式对写作者的启发。

前些天,稍后阅读工具 Pocket 宣布停服,王健飞(携 AI)写了一篇博文《 文字的速度终于赶上了短视频》,大意是说:Pocket 的停服不是产品的失败,而是说明在 AI 席卷一切的当下,我们不再需要“稍后阅读”了,或许也同样不需要“稍后写作”了。你可以积累一些素材,丢给 AI,让它帮你“即时写作”。写作是困难的事情,而 AI 赋予更多人执笔的权利。

所以,我们还有亲自执笔的必要吗?

我们终于觉察到,说“为了兴趣做某事”、“做某事像玩一样”的人多有先见之明。到了这个全方位自动化的时段,“擅长”也算不上坚持的理由,只有内在的火苗还有机会再燃烧一阵。写作将成为一种古玩,只有少数掌握“把玩”乐趣的人才会有兴趣把它放在手上摩挲。

三、苍老的科幻

汉宫春晓图(部分)

将历史材料置入未来科幻场景,确乎是当下“中式科幻”的一种常见手法,如近年获得雨果奖的《时空画师》亦有类似尝试。

《时空画师》中,警察周宁奉命调查“故宫鬼影”,调查期间却被鬼影附体。车祸昏迷后,医疗人员为了救治他,尝试将《千里江山图》(没直说是这幅画)转换成电子信号输入其脑中。昏迷中的周宁接触到“鬼影”的真实身份——王希孟(也没直说,小说里叫赵希孟),并被上了一课。

骆以军的《明朝》在文本开篇就提及了古画(如《千里江山图》《云山殿阁图》《澄江碧岫图》《江天楼阁图》《悬圃春深图》《曲院莲香图》……),但其落点与旨趣却与《时空画师》之类的主流科幻(估计没什么人同意)大相径庭。《时空画师》哪怕多线叙事,也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悬疑故事。而《明朝》则像是一些“故事胚胎”的集合,比如第十一章的小说课,基本是小说“瘾者”的分享大会,一人分享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就与“科幻”关系不大,虽然也正巧有一篇跳楼抢救灵魂出窍的故事),并没有要把每个细节都充分展开,像是没有泡到绽开的茶叶。

与其说《明朝》是科幻小说,不如说是《三体》同人。“太阳系二维化”是“明朝”计划的起点(“我们这只机器人,是要和‘希腊’、‘佛陀’、‘金字塔’、‘巴比伦’、‘自由女神’、‘日不落’……这些团队竞争”),而刘慈欣成了小说中的先知。

欧阳月姣在评论文章《“永劫回归”的历史与文学》中写,骆以军将《三体》所呈现的“凌厉强悍的美学”,“降维打击”成了绝望的末日图景(“做出灭绝前孤注一掷,像雄蜂的死亡前射精”)。诚然,《三体》中宇宙尺度的生存博弈与技术奇观,在《明朝》中被一种更内向、更个人化的末世氛围所取代。如果说《三体》的末日带着宇宙的冷酷与人类面对未知力量的无能为力,那么《明朝》中的末日则显得更为黯淡与幽微。

这种差异,在小说结尾的意象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梵高的《星空》所代表的宇宙最后的激情,在《明朝》中被替换成了仇英笔下那“淡晕水墨仕女图”。仕女图漂浮在宇宙的“无尽的黑”中,目送着叙事者的远去,在浩瀚宇宙的映衬下,显得如此纤弱、易逝。宇宙在这里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布景,舞台中央上演的,始终是文明在历史轮回中的倾颓与个体在存在困境中的挣扎。

骆老师把小说叙事推进到黯淡的末日之中,成为孤独的“宇宙王”。然而,我们应该用什么容器盛放“万能溶剂”呢?书写一切的笔法,反而消解了书写的意义。小说,作为无聊世代的见证者,同样无可奈何。

25/05/25

文章目录

  1. 一、遗弃的时空
  2. 二、变形的素材
  3. 三、苍老的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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