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ffoo's blog

The ethereal flight, oft rehearsed in the theater of one's dreams...

寂静的风暴

《轨道》是一本十万余字的小长篇,开本也很小。小说以国际空间站在 24 小时内环绕地球的 16 个轨道为章节,“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被解构了。空间站里的一天,由 16 次日出和 16 次日落构成,“在外面短暂的黎明与他们自己的黎明恰好吻合时,他们会感到格外高兴。”

六名宇航员生活于此:四名男性(美国人肖恩、意大利人彼得罗、俄罗斯人罗曼和安东),两名女性(英国人内尔、日本人千惠)。故事的“情节”更多地发生在宇航员的内心世界——他们的思绪、记忆、梦境以及他们从太空凝视地球时所产生的感悟。所以,这部小说的空间既幽闭又寥廓。(“当你向窗外望去,幽闭恐惧症瞬间就会转变为广场恐惧症,或者是两种恐惧同时袭来。”)

岔开一笔,如果有人想写“隔离时期的故事”,他大概也只能这样下笔。

抒情的意识流

我也读过一些小说,但对于“意识流”还是一知半解,甚至会下意识地敬而远之。截至目前,读过最多的“意识流”作品是大模型的“深度思考”过程。

对小说作者萨曼莎·哈维(Samantha Harvey)了解为零,只听说她被誉为“当代伍尔夫”。不过,萨曼莎·哈维所使用的并非是弗吉尼亚·伍尔夫或詹姆斯·乔伊斯笔下那种最极端、最不受约束的意识流。哈维的意识流更为“受控”和“抒情”。她像一位温柔的向导,引领读者进入角色的内心世界,即使思绪跳跃,整体上依然保持着清晰的方向。

这种手法的运用,完美体现了宇航员生活的核心矛盾:外部生活是高度程序化、受严格时间表控制的;而内部生活则是完全自由、失重、跨越时空的

读但汉松的书评集《以读攻读》时记录了一个观点:意识流和内心独白虽同为刻画心理,但存在本质差异,只有加入了自由联想,内心独白才能变为意识流

自由联想时,角色的思绪并非按照逻辑展开,而是一个念头触发另一个念头,形成一连串看似无关却有内在情感联系的链条。哈维的意识流还要更进一步,她常常省略最初的外部触发点,直接将读者抛入角色思绪的洪流之中,直到思绪的尽头才揭示其在现实中的锚点。这精准地模拟了念头“突然冒出来”的真实心理过程

比如,小说中肖恩与《宫娥》的情节,并非从“肖恩看到明信片”开始,而是直接以“肖恩十五岁时在学校上过一堂关于油画《宫娥》的课”开篇。读者跟随肖恩的思绪,从课堂上老师所讲的内容,到对老师理论的不屑,到自己的涂鸦,再到身旁女孩(未来妻子)的微笑,最后到多年后收到明信片和上面的字迹。

在这一长串联想链的末尾,作者才揭示真正的触发点:“今天早上醒来,他盯着明信片看……”。

空间站的变形记

空间站是一个奇怪的场域。

进入太空,是对我们这副为地球重力精心设计的肉身的彻底背叛。他们需要用健身“抵制失重的诱惑”,否则即使在太空中感觉强壮如初,但一旦返回地球,“她会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像个纸鹤”。为了换取在宇宙中轻盈漂浮的自由,他们必须牺牲大地的力量。他们的身体正在遗忘如何行走、如何站立,仿佛在退化回一种更原始、更柔软的生命形态。这既是一种新生,也是一种不可逆转的损耗。

在这场变形中,个体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小说中写道:“他们之前曾谈论过他们经常感受到的融合感。他们彼此并不能完全区分开来,他们与空间站也无法完全区分开来。” 当他们在舱内漂浮、呼吸着彼此循环利用的空气、喝着彼此过滤净化的尿液时,“我”的概念被物理性地消解了,“我们是一体的”成了唯一的真理。

这种融合感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地球上那些坚如磐石的政治分歧显得荒谬可笑。当他们看到“仅限俄罗斯航天员”的卫生间告示时,只会觉得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与己无关的滑稽戏。在共享生命维系系统的现实面前,国籍成了一个苍白的标签。因此,他们选择不再阅读那些充斥着指责、愤怒和丑闻的新闻,因为那些来自地球的噪音,有辱于他们所见证的这个完整、和谐、庄严的星球。

他们甚至将这种融合感内化为一种诗意的想象:整个空间站成了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而他们每个人都是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安东是它的心脏,彼得罗是它的大脑,罗曼是它的手,肖恩是它的灵魂,千惠是它的良知,内尔是它的呼吸。”他们不再是六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这个在太空中翱翔的庞大生命共同的意识。

太空行走是这场变形记的高潮,“一旦你经历过太空行走,透过窗户看太空的感觉再也不同于以前了,就像隔着栏杆看一头曾把你追得屁滚尿流的猛兽一样。” 透过窗户看,是一种安全的、被保护的观看,是一种审美。而亲身进入真空,则是与宇宙的原始力量进行一次生死的交锋。你曾直面那头“猛兽”,感受过它足以吞噬一切的冷酷与壮美,也体验过在它身旁幸存下来的狂喜。自此以后,你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你成了故事的一部分,你的视角被永远地改变了

起初,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纯净的、无人为痕迹的自然星球。但渐渐地,他们看清了“欲望政治的面目”。他们意识到,无论是亚马逊的火光,还是极地的冰川消融,地球的每一寸地表都被人类永无止境的“索取”欲望所雕刻和塑造。他们自己,乘坐着燃烧百万辆汽车燃料的火箭来到这里,正是这股巨大力量的一部分。这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清醒——他们既是这颗美丽星球最深情的凝望者,也是其苦难最直接的同谋。

在这场变形记中,连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和欲望都发生了质变。彼得罗的故事尤为动人。他曾对妻子充满尘世的、肉体的渴望,甚至在梦中与同事内尔有过一段“充满敬意的”亲密接触。然而,这个梦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似乎明白,在这个地方性欲没有意义,于是性欲的开关被锁死了,一切都变得圣洁、恬静。”

太空是神的居所,于是欲望也不告而别。

与风暴之眼对视

风暴的起源悄无声息。

在小说的序幕(轨道负一)中,当宇航员们还沉睡于失重梦境时,小说以全知视角告诉我们,“无人知晓西太平洋温暖的洋面上,信风正悄然略过”。直到轨道三,它才正式进入宇航员们的视野,成为一项需要追踪和拍摄的工作任务。当他们首次清晰地看到它那被阳光照亮的东侧旋臂时,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地球如同得了白内障的眼球,发出了诡异的珍珠白光,它仿佛在用一种飘忽不定的眼神凝视着他们”。

他们成了拥有“神之视角”的预警者,却也初次品尝到面对这股力量时的无力感。

随着轨道四的到来,飞船的位置恰好移动到台风正上方,宇航员们第一次被其全貌所震撼。那不再是普通的云团,而是一个拥有无穷无尽吸力的旋涡,其规模和力量远超预期。也正是在这一次凝视中,台风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科学现象。轨道五中意大利宇航员彼得罗的记忆,为这场宏大的自然灾害注入了个人化的、撕心裂肺的担忧。他想起了多年前在菲律宾萨马岛结识的那位淳朴渔夫和他的家人。这股毁灭性的力量,正冷酷地瞄准着他所关心的人。彼得罗的焦虑,让所有宇航员的太空俯瞰失去了超然,变得充满了人间的关切。

轨道六到轨道十三,随着空间站轨道的继续西移,台风逐渐离开了他们的直接视野。然而,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这种“消失”反而造成了一种新的、持续发酵的焦虑。彼得罗通过新闻不断追踪着它的动态,得知它已升级为“超级台风”,正给登陆点带来毁灭性的破坏。

最终,在轨道十四的深夜,当宇航员们熟睡时,台风在菲律宾登陆。小说以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触,描绘了地球上发生的毁灭性场景:

云层下的人看到一辆汽车的车门沿街翻滚,后面跟着一块皱巴巴的铁皮。他们看到一棵树被连根拔起,撞向旁边的长椅,长椅又撞向自行车,自行车又撞向路对面被吹倒的广告牌。他们看到五十个孩子蜷缩在课桌筑成的障碍物后面,他们的学校已被吹得七零八落。他们看到暴雨带来的洪水在陆地上长驱直入。他们看到某人的狗被两米深的泥泞和夹杂着各种杂物的洪水冲下街道,狗的主人紧随其后,他们看到了一把雨伞、一辆婴儿车、一本书、一个橱柜、死鸟、防水布、一辆货车、许多鞋子、椰子树、一扇门、一具女尸、一把椅子、屋顶的木梁、十字架上的耶稣、一面旗帜、无数的瓶子、一个方向盘、衣物、猫、门框、碗、路标,等等。他们看到海水淹没了整个城镇。机场坍塌了,飞机倾覆了,桥梁断了。

而在太空中,这一切都被一层“月光下一层厚厚的白色云团”所遮蔽,无声无息。这种巨大的反差凸显了宇宙的冷漠和人类悲剧的渺小。

进入轨道十六以后,台风已“碎成数片”,只留下破碎的云涡和被洪水改变了形状的岛屿。灾难的高潮已经过去,留下了满目疮痍。故事的结尾,再次切换到地球视角,描绘了一群在教堂中幸存下来的人们,包括彼得罗所担忧的那个渔夫一家。他们相信是圣婴(Santo Niño)的雕像保护了他们。

这场风暴,从酝酿到爆发再到消散,在宇航员们的轨道周期内完整上演。它不仅是一场自然灾害的记录,更是一个强大的象征。它连接了天地,融合了科学与情感,最终迫使宇航员们——也包括读者——去思考我们与这颗星球之间,那休戚与共的命运。

25/06/13

文章目录

  1. 抒情的意识流
  2. 空间站的变形记
  3. 与风暴之眼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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